遇雪
「没什么可预警的,回坑激情产物,意思是谁都没意识到的暗恋与青春期男生。」
2010年的十一月,下了张一元的青年队的演出,一大一小两个人挤挤挨挨在一起,似乎不抱着团就不会走路似的,十一月的北京已经很冷了,两个人站在被月光照的直发亮的雪窝子里等电车,好容易在车上占了个座,哥哥挨在左边窗扉上打魔兽世界,时不时切出去回两条消息。头发上融化的冰晶顺着他很久没剃的鬓角一点点滑下来,直到不声不响的钻进密不透风的羽绒服里——靠在那片羽绒覆盖着的肩膀上的,小一点儿的那位忽然就醒了。
冷啊,当哥哥的问他,一只手自然而然的环过来给帮忙正了正领子,他说不是,又笑,你自己大褂上的盘扣老是忘系还得我帮你呢,在羽绒服上比划什么。
我是怕你冷,怎么醒了?
没怎么,他念叨着,还有多会儿到啊?
早着呢,你累了先睡会儿,攒底唱半天了。
哥哥好歹的有点哥哥的样子,把游戏关了,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腾出一小块带着人体温的地方来,让他能更轻松的枕在肩膀上。
不睡,聊聊呗。
成,聊点什么。
其实我也知道郭爸让我学相声为的是什么。他望着头顶,陌生的大人的面容和装束模糊不清,他眼睛发直,空荡荡的。
但是,要是我真倒在仓门上过不去了,我就不回来了...林哥呀...
别介呀,哥哥有点急了,冒出点儿天津口音来,今儿不是唱的挺好,怎么这会儿琢磨起这个来了?
小一点儿的孩子没说话,脸蛋贴在哥哥侧颈处的衣襟上,感到一点毛毛雨似的痒意,哦,原来是哥哥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几个青青的胡茬。
你别走,你一走,我爸肯定跟没了命似的伤心呢...
别瞎说...
真的,我妈肯定也伤心,还有岳哥,栾哥,小四,大饼肯定都伤心,一伤心就成天在我耳边念叨,再说,你要是走了,这戏上的功夫我爸和谁聊去啊,他不得郁闷死,再别提了啊...到地方了,走吧咱下车。
雪小了点儿,在脚底下堆成滚滚黑泥,再让轮胎一压,上面留下两道泥鳅似的车辙。这站口的乘客多如牛毛,前门的人上不去,后门的人下不来,僵持在一块儿,好像一群蚂蚁在热锅上摊成了煎饼。
他俩年纪小,动作也轻便,一前一后的从人堆里闪出来,还得当心避着无处不在的泥浆。
哥哥毕竟大点儿,更有经验,早早拨出身来,立在一旁路灯底下洁净的路沿石上,瞧着他一蹦一跳的动作直乐。
陶老师,您现在跟掉进盐缸里似的,奋勇前进。
去你的吧,你才王八呢。
他也笑了,两个人小学生似的斗了两句嘴,大雪天见不得人寻开心,刚一分神,脚下没留意滑了一下,人打了个趔趄,直直的向左摔过去。
他闭上眼自认倒霉——回头郭妈给洗衣服又准得吃一顿唠叨。
哎呦!另一个声音在他开口之前就哀嚎起来。没有预料中的硌得人浑身发麻的疼痛,巨大的惯性让他完全牢牢的坐在对方柔软的怀抱里,手臂为保持几乎失去作用的平衡撑进路边堆起来的积雪里,冷的透彻心扉,一纸呼吸薄薄的贴在后颈,好像是有人深深浅浅的吹气,他略一侧身,脸颊轻轻擦过两片温热的唇,蜻蜓点水一样的触感。
...没事儿吧?
没事...林哥你怎么?
没事儿就快起来,快压死我了你...
他慌忙站起来,两个人立在原地大掸了一回身上的积雪,哥哥拢着两道弯弯的眉毛,伸手让他吃了一记不痛的栗子。
走路看着点儿,下回没我接你,不知道还得摔出个什么好歹来呢。
对不起...林哥你疼不疼啊...
哥哥白了他一眼——其实他俩只差着一岁,年长的有时候也有个黏乎乎的性子,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就顺着话头软了嗓音,卖起娇来。
疼...当然疼...那你还回江西不回啊?
不回啦...
天津口音的浮色没褪干净,变声期的青嫩是幼挺的桃枝上旁逸斜出的萼片,尾音轻飘飘的升到干冷的上空中去,像个气球似的踱到自己身边,被纷纷扬扬的雪片一扎,砰的一声,在耳边爆炸了。他鞋里灌满了雪沫,脸却热起来,低下头去,用手去绾湿掉了的鞋带。
初冬的天气,风是一把生了倒刺的镰刀,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青紫的痕迹。他的手还很小,这会儿十根手指像不成套的陶瓷器具硬拼接在一起,偏偏又想绾个漂亮整齐的花结,在路边蹲了半刻钟,小腿一阵阵的向上泛着酸麻,实在支撑不住,只得一屁股倒在地上。
当哥哥的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很及时的搀了一把,扶他靠着路灯杆下面那块凸起的石头坐好,然后自己也蹲下来,扯着那两条湿漉漉的鞋带,很轻易的就绾成个美观的蝴蝶结。
灯光播种下一圈圈橙红色的雪尘,鼻息间一片清新的味道。他很少从这样的角度去看那长他一岁的兄长,这样的角度,总是带着一种不自省的探与求,以他十三岁的,温情而不知暧昧为何物的目光。
大一点儿的孩子似乎发顶总是柔软的,盛着一星不锋的弧光,蔼蔼的灯光下,细润的眼眉压下来,晃着浓墨似的睫毛翎子,乖顺的像戏台上追随在他蟒袍后的帽翅沿。
好了,这样就松不了了,外面怪冷的,咱回家吧。
睫尾在他眼底分明的闪了两下,鸟儿一样倏地飞远了。雪落的静悄悄的,哥哥走在旁边,脸蛋和耳尖都红彤彤的,一团团融融的雪花披戴在两个人的肩头。确实,真的太冷了,他把目光收回来,心里默默的想。
你饿不饿?
啊?
那儿有卖烤冷面的,就那儿,你看——
他依着哥哥的样子,两个人一齐踮着脚尖向远处探脑袋,几步开外的街口一派车水马龙,沿街散着三两个小摊,食物的香气被辣椒和油盐一烫,咕嘟咕嘟的涌出来,行人像糖堆似的塞满半条街,生意显然相当不错。
咱也瞧瞧去吗?
虽是问句,用的却是很笃定的语气,做哥哥的心很细,怕来往的纷扰使两个人重蹈刚才的覆辙,就一手牵着他,一手拨开汹涌的人潮,直挤到那小小的摊位旁边去了。
他没什么知觉的指尖塞在兄长大了一整圈的手掌里,引得对方低叹了一声——哟,这么凉呢。体温源源不断的传递过来,一寸寸包裹住他发硬的指节,软软的暖意把两块相合的皮肤弄的湿漉漉的,像是手里攥着一粒春雨。
他短短的指甲蹭过那只迁就他的掌心,自然而然的摹了一遍微凹的纹路,周围一片此起彼伏的嘈杂。
感情线很坎坷啊...他胡乱的想着,冷不丁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反倒是吓了自己一跳。
哦,这话谁说的来着,郭妈?那看来...等等,这关自己什么事儿啊?他用力甩了甩脑袋,懊恼的情绪像融化了的春雨在心头洇开一大片暗沉。
啊你意思不要这种啊,那行,换个口味吧,嗯...来来来你过来,自己选选吧,看要吃什么味道的。
见他摇头,哥哥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后面有排队的人扯着嗓子催促,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重新紧了紧,只听得兄长随口念着,不应该啊,你以前不都是放很多辣椒吗?
好啦,可以,就这个吧。
他轻轻捏了一下哥哥的食指,示意不用再换了,冷面被煎成两面黄澄澄的颜色,跳跃的食用油在锅壁上发出哧的一声轻快的鸣响,老板娘把两只装好了的纸袋塞到两个人手里,拿着沾了油的刷子利索的赶人——点完了往旁边站,挡着后面人了,等会儿油全溅你俩身上。
哥哥照旧把他的手指回握在掌心里,手牵手一块儿过了马路,沿着对面一排排默立着的路灯往前走,雪越下越大了,身后拖出两串亲密的脚印,刚咬了一口酸甜的外皮,哥哥说要尝尝他的,他把冷面送到人嘴边,浅浅的牙印就叠在他之前咬过的印记上面。
挺好吃的,要不咱以后也卖烤冷面去吧?哥哥的眼睛弯弯,嘴巴也弯弯,面颊痣细细小小的,秀气的像落在他眼里的冰晶。他一下子想起前两天后台扮戏的时候,笔锋一抖,一滴油彩滚下来,他连忙用手背去接,那浓丽的色块掺着体温,从眉梢攀到眼窝,再顺着鼻梁慢慢爬下来,他说不要动,拇指下的眼睛就轻轻阖上,仿佛是个新长成的月亮被他环在指腹上,烫了他一下。
这倒是火啊现在...
那不然我去卖冷面你去贴膜好啦?
这倒是挣钱...
哈哈哈哈,怎么听着倒像我和你私奔了似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十三岁的男孩对这个话题有点羞赧,下意识的矢口否认,心尖上像槌着一只鼓,脸蛋又热起来,他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带,只顾走路。
得,我才不和你私奔呢,我可有女朋友。哥哥撇了撇嘴,没注意看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点开收件箱,翻了几遍,最后叹了口气,重新把手机放回去。
还没收到回复啊?他扫了一眼,随口问着。
再等等,她肯定回啊,说好了今天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不说话了,把余光收回来,心里升腾起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慰。
雪停了,哥俩走过街口最后一盏工作的路灯,两个人的影子被光晕抛的远远的,模糊成一团相融的纱衣,轻轻的披在家门口造型奇特的小石雕上——更小一点儿的时候他们常绕着那块风格迥异的石头玩捉迷藏,现在倒是谁也不去管它了,他们都要去演出,不演出的日子里,哥哥得去上学,他就自己回家去看看妈妈和姐姐。
长大了。
只有没人修的那盏路灯依然没人修。
手机在他旁边闪着明明灭灭的光,消息提示音像山泉水一样欢快。黑暗里,他深吸一口气,感觉喉咙发痒,似乎肺里装满了蔚蓝色的浮冰,他用手去摸那些小小的石座,脚步自顾自的停下来。
你还有事吧?我一个人回去好了,别太晚。
啊...别跟我爸说啊...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知道,没关系。
积雪从树梢头静悄悄的落下来,他一个人踏上最后一级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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