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越妩

昨日青空

sum:蓝天下的日子里,关于我和你小时候的故事。


是个连载,大概率有后续,大概。带一点饼四边角料。

  

  

01.



骤雨初止,尘土四歇。晌午的光景,太阳刚走到南城边上,北京的天难得清洁得如此明媚。小院框出一方四角的晴空,整整齐齐的,像一块儿切割好的蓝宝石扣在脑袋顶上。


郭奇林这会儿刚下了学,书包已经甩在院里的槐树根底下,几张横七竖八的考卷被烧饼卷吧卷吧垫了门口的狗窝。


新鲜的瓜瓤劈开,满满的装了一只搪瓷盘,雨后清新的湿气里浮着一层脆甜的果香。没烙熟的芝麻饼子正用削皮器对付几个黄瓜,两条眼睛眯起来,嘿嘿一乐,向他伸出一只得空的手:“想吃饭啊?先再多来几张呗,我看这纸材质不错,咱家狗多喜欢啊。”


“去去去去,你还不如狗呢就替人家决定,卷子给你差不多得了,成绩单我得留着。”


“你不都打算退学了,留着这干嘛呀?”


“管着吗你,考第一呢谁说我退学...先别说那个,饭呢饭呢,大中午的没给我留饭啊?”


“哟”,芝麻饼子把脑袋摇了一摇,甩甩沾在手上的黄瓜皮,在他头上来了个清脆的初开弓,“今天师父师娘回的晚,不在家吃饭,小四又有事儿,您啊,放暑假了该自个儿动动手了吧?”


“我来就我来,今儿让你瞧瞧咱天津娃娃的手艺”,郭奇林推开揣着手臂假模假式的发面芝麻饼,书包提溜回里屋沙发,脱了一层外罩,豪气干云的把袖子直挽到胳膊肘,站在跨院门口拍胸脯,饼子师哥瞧着他动作,乐得脸上芝麻粒儿都快抖下来了,“得,那您打算做什么?”


“天津名吃,三鲜打卤呀。”


“说的跟真的是的,你多囋会做了?”


“没见过吧,天津饭店郭主厨亲传弟子,一碗打卤,嗬,那简单的跟张嘴说相声似的。”


“好么,你爹回来听你这话准得揍你,露一手成啊,给你,来——”,芝麻烧饼拍拍屁股,从槐树荫底下站起来,把那盘切好的西瓜塞到他手里,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袋面粉来,“行啦,少爷,等您做饭啊我跟小四都生出孩子来了,这西瓜您拿着,厨房看看小崽儿去吧,他忙活半天了,顺带把这面粉也捎着,再不续上你这顿以后就甭想吃打卤面了。”


“他够得着锅沿吗你就找他打下手?”


“多新鲜啊,清早起来家里没人,你这会儿回来就念叨吃,也不知道说两句体贴话儿,人崽儿多懂事啊,一问吃什么就说大林今天起放暑假了,听说考的特好,不如做个三鲜打卤给他庆祝一下吧。你看,我之前买个面粉切个西瓜的功夫,人香菇木耳都替我泡上,这会儿饭都做熟了。”


“嗬,不过这帮孙子倒还真能吃”,烧云饼挠挠脸,踢了一脚纹丝不动的面粉袋,翘着塑料凉鞋里的拇指呲牙咧嘴,“让你爸收这么些倒霉师兄弟,以后咱家改面粉厂得了,我伺候的过来么我。”


“您这话园子里说去,先留神着脚指头吧。”


不用说,准是一帮徒弟在院里吃完了一抹嘴全都溜得比于皇后的马还快,老行当里出来的苗子一个赛一个的嘴皮子会耍十八般武艺,鼻子底下论英雄的本领几乎跟喝水吃饭似的再寻常不过,只是郭奇林打小性格就闷,读了初中以后更懒得跟这帮人瞎贫,开了两句玩笑,掮着东西奔后厨去了,留下一张饼在槐树底下继续削黄瓜皮。


卤汁收在锅里,小火走得踏实,悠悠然焖出咸鲜的滋味来。


水泥地,戏本子和挑满了清水的水缸搭配成了稳固的三角结构,陶阳背倚在门槛上,凉爽的穿堂风不定时灌进屋,玻璃珠门帘叮叮当当的一摇三晃,正午的太阳就碎成这些珠子的形状,字里行间都变成橙黄的。


他怀里抱着一本封皮磨的起了毛边的新华字典,铅笔头咬在嘴里,书页翻得哗啦啦的,拧着小小的眉毛批注圈点,俨然是少年宗师模样。只是对襟开衫短褂的下摆白一道灰一道,大概是小艺术家不知自哪儿蹭来的墙漆和炉灰。


案板上有两式收拾整齐的碗筷,郭奇林踮起脚尖,扒着热气靡靡的灶台,把浓滑的浇头擓进明黄的碱水面里去,然后端出两只细瓷的碗底挨着陶阳坐下,手支着下巴颏看他钝钝的笔尖下几乎糊成一团的字。


碗和盛西瓜的搪瓷盘子挤挤的摆在一起,四根筷子头尾交叉打架,没留神滚到地里一支,郭奇林赶紧拾起来,用袖子胡乱掸了一回冥冥的飞尘再重新摆好,他从盘里揪出块西瓜,咬了一口,睫毛往对面有人的方向扑了两下,没说话。


别看年纪小点儿,陶阳琢磨戏活的时候可是谁都扰不得,这他是知道的。


“饿了吗林哥?” 


“没,你忙你的吧。”


“不用啊,郭爸不在,我一个人看看戏词就当玩儿了,咱一起吃饭吧?” 陶阳停住笔,把本子合起来,认真的看着他,“都过了饭点儿了,你们结业典礼也太久了吧,我以为就领个成绩呢。”


郭奇林摇摇头,“哪儿啊,我下学期不是升初三了?老师总得念叨念叨,都老生常谈,习惯了。” 说完叹口了气,“唉你下次别等我了,我没回来你自己先吃就行,对身体不好,你以后不想长高啦。”


“说的对,饭要吃好,觉要睡足,哪有饭前吃水果半夜不睡觉一打一通宵的,你也不怕以后再也长不高啦?”


“...那不也是为了等你啊,迫不得已么。”


“哈哈哈哈哈哈...”


郭奇林帮着陶阳把戏本子收拾回里屋,两个人小学鸡似的拌了两句嘴,这会儿烧饼从跨院的槐树底下进屋来,一掀门帘,被一对坐在门槛上乐得哈哈大笑的小竹马吓得差点跌进地缝里去,一碟拌葱烩蒜的醋黄瓜得亏没洒,哥俩各自分得三分之一。


玻璃碎太阳暖融融的,长长一条的木头门槛被涂得像早上吃剩的老面包。对刚刚十字出头的男孩子来说,比起沙发和躺椅,这才是最称心如意的坐席,两个人黏在一起,眉际抵着肩头,矮一点儿的膝盖沿贴上高一截的小腿骨。


打卤面配冰西瓜,葱条黄瓜搭橙子汽水,哥俩边吃边聊。


郭奇林从校门口小卖部买的百利多自然是分了心灵之窗缺少通风玻璃的发面饼两瓶,以示安慰。于是两人共用一个吸管,吸着咕嘟咕嘟冒泡的碳酸饮料,塑料管里甜丝丝的味道来回传递,时间就像珠帘外飞速溜走的天光一样,倏地就暗淡下来,太阳落西沉及至黑夜的时段,是油画一样有声有色的静止。


现在,画里有两个人。小一点的问哥哥:“晚上有场吗?”


“我今天没有,你有?”


“算不上正经演出,就是给郭爸掖一个。”


“还在三庆?”


“可不,最近老在三庆,估计以后那儿也得有个常驻队吧,跟咱青年队似的。”


“成,我陪你去吧,刚好演完一起回,一个人呆在家也怪闷得慌。”


“那你演一什么呀?”


“没想好,要不我和你一块儿返个场?”


“也行,那咱唱一个吧?”


“唱一什么呀?画扇面我可不来。”


陶阳咬着上嘴唇乐了,有点不好意思,用短褂的衣摆搓着手,“嗐...没有没有,咱合一段大西厢的苏怎么样,前几天我跟你青年队演出不也老来这个?”


“合苏啊,我爸在那我用大西厢合苏不跟篡位似的...”


“那人家采访,你可是说的当然能胜于蓝了。”


“我踹你啊我,现在我妈不在没人拦着,等会儿让你变成三毛的弟弟。”


“我不本来就是三毛的弟弟了?”


“别管了就,什么乱七八糟的...合苏估计也行,先给我爸说一声吧,免得他返场有别的安排。”


“好,这会儿人应该在后台呢,你给郭爸打电话,我去把水裤收拾起来再换身衣服。”


“打什么电话啊,到了后台再说一声不就行了,我上次和他打电话还是第一回从舞台上下来的时候。” 郭奇林站起来,拍了拍陶阳的肩膀,“别忙了,东西不多我来收拾,你先去园子吧。”


里屋的电视机抛出一大把糖豆似的光束,五颜六色光影的织在陶阳脸上,玻璃珠帘垂下来,坠在眼前,给人一种不舒服的冰凉感,他没伸手去拨,站在帘子外面大声问了一句:“林哥,不一起走吗?我等你。”


蓝色的冰淇淋广告换成了黑白相间的巧克力,再之后是“太平急支糖浆”。他立在门槛上不用踮脚尖就能看到那小小的荧幕,只是始终没有熟悉的影子来应他。


烧饼一撩帘子走出来,跟陶阳碰了个对脸儿,哟了一声,问:“怎么了小崽儿,你晚上不是有场么,还不走,天快黑了要不我送你?”


“不用,嗯...就走。” 陶阳偏过脑袋,往饼子师哥宽阔的肩背后瞧了一回,眼神耷拉在地上,“林哥呢?”


“郭奇林?在你俩那屋里换衣服呢,刚接了个电话,这会儿开心的和什么似的。”


“电话?谁打的?”


“看他乐的那样儿,估计是个姑娘呗,反正师父是肯定不可能,他一年都不见得打一个呢,你要是...”


“哦,那我先走了。”


黑面白底的布鞋在门槛上磕了一下,方口鞋帮闷闷的响,陶阳扶着木头门框轻省的迈下步来,后背朝着饼子师哥,头顶的珠帘一阵雨穿石似的叮咚咚摇晃,接起断掉的话头时人已走远了。


“明后天我只有明天上午有场,回去看看爸妈和姐姐,不回家,大饼你和林哥说,有事儿也别来三庆找我了。”


“啊?哦...行,哎,你...”


“回见啦,谢谢。”


“哦,回见回见,路上小心。”


饼子师哥把乱了的帘子重新整理好,拾起八仙桌上的遥控器关掉没人看的电视机。


没洗的锅盆碗盏当然还堆在泡沫水溢出来的水池里,风扇吊在头顶的天花板上有气无力的摇晃脑袋。他思考了一下是否应该现在去隔壁里屋把还在煲电话粥的郭奇林揪出来洗碗的问题。


不行,毕竟挣人家钱呢。


他长叹一口气,把钢丝球扔进泡沫水,自言自语:“大林什么时候去三庆找过他了,这有什么可交代的。”


“这俩孩子,也不知道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评论

热度(7)